宁静的早晨。他终于上机了。
　　头发花白的他，满脸老年斑，留着平头，拄着一根沉重的拐杖，裹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，步履蹒跚的样子，俨然像个迷路的孩子。干燥枯槁的手臂紧紧抱着怀中的一个黑布袋，仿佛那里面有他所有的财产。
　　他在人群中，寻找他的座位。有一些不耐烦的人从他身边挤过去，挤得他身子有些向前倾寻寻觅觅中，他找到了座位。他坐着，用一只手拄着拐杖，另一只手还是怀抱着破旧的黑布包。
　　这时，乘务员走到了他的面前，询问需不需要把他的拐杖寄存在前面。他咧嘴一笑，用很浓的四川乡音对乘务员说：“谢谢，我能把它看好。”
　　说完他用他那粗糙的手，轻抚着拐杖上面已经磨得不大清晰的纹路，那温柔的神情，就像是在抚摸自己的孩子。
　　我想我大概知道他的身世。
　　他曾经也会是个眼睛明亮如小鹿，被母亲疼爱的少年，心里怀着莺飞草长的轻快欢欣，期盼自己快快长大，他也会在睡梦中幻想人生大开大阖的种种方式。
　　然而他唯一没有想到的方式，却毫无征兆地来临了。战争像突来的飓风把他连根拔起，然后将他恶意地弃置于陌生的荒地。在那里，他成为时代的孤儿，堕入社会底层，从此一生流离，半生坎坷。
　　当他到了人生迟暮时，他终于可以回乡了。家乡的山河仍在，春天依旧，只是父母的坟在太深的草里，他僵硬的膝盖，已经无法跪拜。乡里，也已无故人。
　　飞机就要降落了。
　　这时，几只鸟儿从飞机一侧飞过，引起一阵骚动。他全然不觉。他认得，那是他的家乡特有的鸟儿。
　　他颤巍巍地低下头，用一种极具穿透力的眼神向玻璃窗外望去。近了，近了，近了！离家乡越来越近了！
　　他仿佛看见了家乡祖屋门前的特色泡菜坛子，看见了院子里扑香的桂花树，看见了柴房里挺拔的梧桐树，以及家乡里一年四季都清澈如碧的小溪、苍翠的竹林……
　　他的思绪被浓浓的思乡之情牵扯得很远，远到甚至没有听见乘务员的警告，没有看到周围乘客骚动。他只看见飞机离他的家乡近了，近了，更近了。
　　他抑制不住澎湃在胸腔内的思乡之火熊熊燃烧，他激动，他紧张，他兴奋得花白的胡子跟着心跳一颤一颤。
　　他又开始想念母亲酿的桂花酒了。
　　每当逢年过节，调皮的他总是要在母亲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用指甲缝蘸酒，等到母亲发现时，他已经不知道舔了不知道多少桂花酒了呢。
　　他记得小时候天气热时，他会逃掉教书先生的课，独自一人在梧桐树下数蚂蚁；他记得小时候会在春天里和母亲一起环抱着桂花树，在树下用力摇桂花；他记得小时候会在竹林里和父亲在闲暇时捉迷藏，每次他捉到父亲都会是从他背后猛地拍一下，然后等到父亲诧异地转过身就对着父亲哈哈大笑。
　　他又想起了儿时陪伴他一起玩耍的小柱子和小全子，现在想来他们也不知颠沛流离到何处了。
　　直到有一天，他家里来了一帮子人，他们目露凶光，凶神恶煞地，不由分说就把他从家里拖走。战争过后，他再也没有见过他的父亲、母亲、年幼的弟弟妹妹，以及小柱子小全子。
　　……
　　他不知道想了多久，或许他就会这样一直想下去。因为后来，他最终没能走下那架载着他这个归乡台胞的飞机，没有亲自踏上自己日思夜想的故土，没有再像小时候一样到梧桐树下乘凉。
　　他——被人放在了一个红木盒子里，连同他的拐杖、夹克和黑布包一起，就此长眠于他家乡郁郁葱葱的竹林里，葬在他日思夜想的父母坟旁。
　　整理他的遗物时，人们发现，在那个破旧的黑布包里，一个锃亮的金属盒，里面珍藏着一张保存完好的却早已泛黄的全家福。
　　他，终于回家。团圆了。

（来源：中华少年作家网/作者：宋和煦）

责任编辑：文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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